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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象王泪小说全文阅读

文学 03-06

  狡猾的云豹虽然不可能详细了解戛尔邦象群内部微妙复杂的关系,但已看出影叠是被排斥在群体外的可怜虫,别看山垭口有一大群象,还有不少让它望而生畏的 大公象,但都不会来帮这头倒霉的小公象的忙,不会来管闲事;象们都袖手旁观,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怂恿它放开胆子放开爪子蛮干一通。它早就饿坏了,小公象 的肉还是蛮好吃的。它恨不得能一口咬断影叠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用甘甜的象血滋润自己饥渴的胃。

  出于避重就轻的本能,影叠在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将屁股对着已跃到半空中的云豹。

  随着一声豹吼,影叠只觉得屁股上压下个沉重的躯体,两条后腿颤抖着站不稳,庞大的身体快被拖倒;它颠动摇晃身体,想把云豹从自己的屁股上摔下来,遗憾的是云豹的爪子已抠进它的皮囊,比蚂蟥叮得还牢。

  云豹已在啃咬它的屁股蛋,撕心裂肺地疼痛。屁股虽然对大象的整个身体来说不算特别重要,但要是真的被云豹啃咬去,它就变成没屁股象,这也实在太不雅观了。

  老象王火扎站在山垭口,无动于衷,一双象眼陰沉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

  影叠彻底绝望了。它不再指望得到同类的援救。幻想破灭,面对现实,前面是绝路,后面是死路。横竖一死,还不如拼了,同云豹决一雌雄,死在同云豹的拼搏中,总比死在老象王火扎的婬威下要荣耀些。

  尖锐的豹爪肆无忌惮地在影叠的后腹部和屁股蛋上撕扯开好几道长长的口子,火烧火燎般疼。影叠只好驮着云豹向山岩倒退,最好能把云豹顶到石壁上,象屁股就能变成巨大的碾子,把豹骨碾碎。还没等它退到山岩下,云豹已见势不妙从象屁股跳下地,调整方位又蹿扑上来。

  影叠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死个痛快呢。它不再消极地躲避逃遁,也不再把自己硕大的象屁殷像活靶子似的朝向云豹。它转过身,将脸朝向云豹。正面虽然有脆嫩的喉管,有致命的颈椎,但也有可以抡打的长鼻和可以戳通豹腹的象牙。

  这一转身,其实就是雄性性格的一次成功突变,一次质的飞跃,一次崭新的升华。

  任何高级生命体,都有卑污和高尚、懦弱和勇敢的两重性,就看在性格塑造的过程中哪一重是显性,哪一重是隐性。

  云豹也不是好惹的,腾跳、扑跃、后掀、扫尾,凭借轻灵的身段,始终占据上风,把影叠撕咬得半身都是血污。

  象吼声和豹吼声惊天动地,搅得山垭口牺牺惶惶。

  老母象佳佳耸动着长鼻吼叫着想钻过狭窄的山垭口来为影叠助战。别的象可以袖手旁观,它无法袖手旁观,它是影叠的亲娘,它不能眼睁睁看着影叠被云豹大卸 八块。可它刚刚跑到山垭口,便被火扎粗鲁地搡开了。它不甘心,还想用长鼻开遭从火扎身旁硬挤过去;火扎吼叫一声,一梗脖颈,两根象牙斜过来,在老母象佳佳 的胸侧犁开两条血槽,鲜血漫流出来。

  老母象佳佳四肢乏力,咕咚一声瘫倒在地。

  火扎执意要让影叠单独对付云豹。火扎凭着几十年出生入死的丛林生活经验,心里雪亮,影叠和云豹,可说是势均力敌。影叠虽然筋骨还稚嫩,象牙还不够锋 利,也缺乏与猛兽拼搏的经验,但体大力不亏,是有足够的力量与凶残的云豹抗衡的。影叠之所以占不了上风,是缺乏自信。影叠在豹牙豹爪面前先矮了三分,怎能 发挥自己的全部优势呢?自信是成功的基础,是强者的特色,是王者风采的全部谜底。

  火扎相信,在死亡的威逼下,在求生欲望 的强烈驱动下,影叠会获得自信的。

  假如影叠始终没有获得自信,最后还是被云豹活活撕碎了,对火扎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只能证明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对象,只能证明影叠不够资格成为戛尔邦象群未来的新象王。影叠要是个劣者,那就活该被淘汰掉。

  山垭口,站着一群沉默的大象。

  山垭前的缓坡,象与豹飓风般地在厮打。

  影叠的眉眼间又被豹爪撕拉开一条口子,血滴了下来,眼前一片红。它的潜伏在心底里的野性被唤醒了。反正是死,与其被动挨打,窝窝囊囊被恶豹吃掉,还不 如主动进攻,弄它个鱼死网破呢。它撅起象牙,猛烈地挑刺戳捅,舞得眼花缭乱。云豹一不留神,肩胛被象牙捅了个血窟窿,疼得欧欧直叫,转身欲避开象牙的锋 芒,可能是因为过度疼痛,那条豹尾竟一反常态,软绵绵地拖曳在地,像条快冻僵的蛇。影叠计上心头,往前一跃,一只前足准准地踩在豹尾上。象的体重堪称陆上 动物第一,拔河比赛有明显优势。云豹四肢蹬地,豹颈抻得老长,挤眉弄眼,嘴角都扭歪了,还是无法把自己那根黑黄节斑的豹尾从象足下拔出来。

  豹尾蹦得像条弦,噗,豹尾下的**里屙出泡豹屎来。象的鼻子又长又大,嗅觉也就异常灵敏,对气味也就异常敏感,那泡豹屎就屙在影叠的鼻吻底下,就像踹 翻了一只粪缸,恶臭难闻,熏得影叠差点没晕倒。要真晕倒了,就会让云豹白捡了便宜。影叠赶紧用鼻子卷起一撮沙土,撒在豹屎上,盖住了臭味。

  云豹什么招都使尽了,还拔不出豹尾,便旋转身想咬影叠踩着豹尾的那只象足。影叠早有准备,身体往前倾,两根象牙朝送上门来的豹脸刺去。这叫踩尾击头, 一种挺别致的战略战术。云豹旋身太急,一脖子撞在象牙上,颈皮被挑破,变成了花颈豹。现在影叠占据了主动,信心陡增。哈,看来自己嘴里的两根象牙并不是山 泥捏的芦花搓的豆腐做的。芭再接再厉,索性将一只前蹄朝前跨了半步,用牙去挑云豹的腰。要是挑个准,云豹的小命就算完了。

  云豹四爪蹬地,不顾一切地蹿跳起来。嘣的一声,那根漂亮潇洒凝聚着豹子一半威风的尾巴被拉断了,半截软耷耷地拖在云豹的屁股上,半截还踩在影叠的象脚下。

  豹子断尾,犹如断魂。云豹凄厉地吼叫一声,朝山垭下一片灌木林逃窜。半截断尾滴着血,绿草地上歪歪扭扭画起一条红线。

  影叠雄赳赳气昂昂地追赶过去,得意得好像在打一只落水狗。

  云豹到底是热带丛林里的赛跑健将,很快逃得无影无踪。空漠的远山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豹吼,如泣如诉。

  影叠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回到山垭口,戛尔邦象群已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撤走了,只有象娘佳佳孤零零地瘫在地上,象娘的胸侧有两条很深的血槽,影叠知道,这是老象王火扎留下的杰作。

  影叠的长鼻缠着象娘佳佳的长鼻,母子相伴,一起生活吧。

  象娘佳佳颤颤巍巍站起来,一双象眼泪水晶莹,眺望西边那座树木葱茏的孤山,悲吼数声。刹那间,影叠击败云豹所产生的胜利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象娘在用身体语言告诉它,它已预感到死期将临,要去西边那座孤山下的象冢了。

  六:影叠挑战失败被淋了一身象尿

  漫山遍野的野苜蓿花像片紫色的云霞。影叠十分醒目地站在这片野苜蓿地的中央,等待老象王火扎的出现。

  每隔一天戛尔邦象群都要从野象谷到臭水塘去饮盐碱水,这片野苜蓿地是必经之路。

  影叠决心要同火扎拼个你死我活。

  它被驱逐出象群已快半年了。流亡的日子真不好过,孤独、寂漠、冷清,像个游魂野鬼。最咽不下气的是,它是无故被驱逐出象群的。

  从它被驱逐的那一刻起,报复的念头就产生了,这念头经过差不多半年时间的发酵膨胀,已塞满了它的心胸。特别是通过云豹事件,它看透了火扎险恶的用心。 即使它甘愿为奴,火扎也拒绝它归群。这使得它用和平的方式回归群体的最后一个幻想也破灭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它面前,在戛尔邦象群,有老象王火扎,就没 有它影叠;有它影叠,就没有老象王火扎。

  它必须打败火扎,夺得王位,才能在戛尔邦象群里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

  生活迫使它野心勃勃,迫使它利欲熏心。

  促使影叠向老象王火扎挑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象娘佳佳的死。不错,象娘年事已高,活不长了,但要不是象娘因它影叠被逐出象群从而心理上遭受了沉重的 打击,也不会那么快就心力交 瘁的。火扎用象牙在象娘身上无情地犁出两条血槽,象娘才提前预感到死期将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象娘是被火扎害死的。那天,当 它目送着象娘孤独地走向遥远的象冢时,象娘身上还淌着血,三步一摇晃,五步一趔趄,举步维艰,它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将老象王火扎捅个透心凉。 以血还血,替象娘报仇。

  准备应该说还是很充分的。

  几个月来,它拼命进食,使自己的身体迅速强壮起来;闲来无事,就在山箐跳跃奔跑,锻炼自己的意志。它不断地用长鼻抡打大树,光滑柔嫩的鼻子上结出厚厚一层粗糙的茧皮。那对象牙在坚硬的山土里掘食竹笋,已磨砺出一层冷凝的寒光。

  它相信自己能把刚愎自用的老象王火扎一举击败。它曾独自战胜过一头云豹,这使它变得十分自信。

  夕陽西下,戛尔邦象群果然出现在野苜蓿地里。

  影叠高翘鼻子,亢奋地长吼一声,光明磊落地进行宣战。

  影叠和火扎牙对牙鼻顶鼻沉默地对峙着,拉开了王位争夺战的序幕。象们按照习惯散成扇形在野苜蓿地边缘围观。

  老象王火扎对影叠的挑战可说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影叠果然是块好料,在苦难中没有沉沦 ,反而养成了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优良品性,一代新象王就要孕育成 功了。惊的是它没想到影叠那么冒失那么鲁莽那么冲动,竟然单槍匹马地来争夺王位。更糟糕的是,影叠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毫无遮拦的野苜蓿地中央,挥鼻舞牙气 势汹汹,一看就知道是来挑衅的,这已经不是冒失与鲁莽的问题了,而是愚蠢!这初出茅庐的家伙,确实太嫩了点,它大概以为自己这么干光明磊落,很值得骄傲 哩;它不晓得在性命攸关的对手之间光明磊落其实就是愚不可及。生存竞争,策略就是生命。要取胜,就要不择手段。影叠完全可以埋伏在灌木丛中突然袭击,或者 可以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把火扎引到荒僻的山坳去一决雌雄。不管怎么样,都比站在野苜蓿地中央要多些取胜的可能。这暴露出影叠缺少谋略,缺少老辣与狠毒,缺少 心计与手腕,这是王者大忌。眼下倒是一个机会,可以给影叠补上这一课。

  影叠撅着象牙冲过来,一场恶斗开始了。四根象牙乒乒乓乓撞得震天价响,两根长鼻扭拧抽抡,八只象足踩得苜蓿花一片狼藉。

  才几个回合,火扎就暗暗吃惊,仅仅几个月,,影叠的长鼻就抡得那般刚劲,象牙就磨得那般锋利,简直是锐不可当。渐渐地,火扎气力不支,开始退却。

  火扎退到野苜蓿地边缘,朝站在一丛高脚羊蹄甲花前的拉痴扬起长鼻旋了两个圆圈,这是一种示意,让拉痴参战,而且是从背后进行偷袭。

  影叠正全神贯注对付火扎,冷不防被拉痴用脑袋在屁股上猛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朝前跌去。火扎早有准备,不失时机地抡起长鼻朝影叠后脑勺狠狠抽了一家 伙。这叫两面夹击。影叠失去重心,两条前腿一软,扑通跪跌在地。它还想努力站起来,拉痴又在它两条后腿的膝弯处抽了一鼻子,它身不由己,四条象腿都跪倒 了。

  火扎和拉痴像两座小山,一前一后向已跌倒的影叠压来。影叠闭上眼睛。二比一,力量对比悬殊。它晓得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是白搭,索性闭起眼睛来等死。它 想,火扎绝不会轻饶了它,火扎本来就蓄意要置它于死地,绝不会错过眼前这个机会的。挑死一头企图篡位的公象,平息一场王位之争,对火扎来说,名正言顺,用 不着担心会受到众象的谴责。一股细微的冷风迎面拂来,影叠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老象王火扎在抖擞那对象牙,牙尖正对准它的心脏。它并不怕死,被驱逐出群体做 沦落天涯的流浪者,其滋味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它只是平不下心头那口恶气。壮志未酬身先亡,实在太可惜了。怪谁呢?谁也怪不到,只能怪自己太老实太光明磊 落,太可笑了。站在毫无遮拦的野苜蓿地的中央,还宣战呢,等于在当众宣称自己是个大笨蛋。它想,它完全可以动用心计搞点谋略耍点手腕的,这样的话,绝不至 连于输得那么惨。炽热的复仇火焰假如没有理智来调节,只能焚烧自己。它没有伙伴,没有帮手,没有策略,等于来送死。老象王火扎就比它聪明得多,眼看一对一 不能赢它,就唤来拉痴相帮,以众敌寡,两头老公象对付一头小公象,也不害羞,脸皮比城墙还厚。它理应向老象王学习 ,厚颜无耻才对。这一刻,它的生存观和处 世哲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惜,它觉悟得太晚了,它马上就要被挑死了,血的经验和教训只能带进陰森森的象冢里去了。

  一股冷飕飕的气息直往鼻孔里钻,哦,老象王锋利的牙尖马上就要扎过来了。影叠等待着尖利的象牙穿透肌肤的那声脆响,等待着撕心裂肺的那阵刺痛。奇怪, 等了半晌却没有动静。它惊讶地睁眼望去,火扎站在它面前,两支象牙低垂着,没有要捅它的意思。这老东西,又在动什么坏脑筋了,影叠想,自己反正是死定了, 索性临死前塑造个短暂的光辉形象。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泥沙,劈头盖脸朝火扎砸去。火扎后退半步,短促地吼了一声,一双象眼闪起一片杀机。来吧,莫迟疑,别犹 豫信,尽管来杀好了,影叠仰起脖子,一副引颈就戮的好模样。可令它大惑不解的是,火扎仍没有撅起象牙朝它捅来。倒是站在身后的拉痴大约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发一声威喝,挺着象牙朝影叠心脏部位冲刺过来。

  哦,老奸巨猾的火扎不愿弄脏自己的象牙,不愿背戕害同类的黑锅,而让拉痴当刽子手呢!

  可影叠很快发现自己又想错了,就在拉痴牙尖刚戳着它的皮肤时,只见老象王火扎朝前跃了一步,象牙往前一伸,咔嚓一声,架住并隔开了拉痴两支来势凶猛的象牙。

  这无疑是在阻止一场杀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扎和拉痴头顶着头,把跪跌在地的影叠罩在底下。突然,影叠觉得有水淋到头上,热热的,还有一股腥臊味,抬头一瞥,原来是拉痴在向它身上撒尿。

  这不仅仅是一种恶作剧,还含有一种极度的轻蔑和污辱。

  拉痴那泡尿又长又粗,浇得影叠满身臊臭。拉痴撒完尿,老象王火扎一声长吼,戛尔邦象群离开野苜蓿地前往臭水塘。

  影叠孤独地卧在枝残花落的野苜蓿中,四周一片沉寂。它总算明白了,老象王为啥不用象牙扎死它,这绝不是怜悯和恩典,而是更深层次的险恶。火扎一定是觉 得一下子结果它的性命未免太便宜它了;火扎想慢慢折磨它,慢慢羞辱它,让它活着比死还难受。老东西,毒这一次,你可是失算了。影叠站起来,用鼻子卷起一把 苜蓿秸,揩掉头顶和脖颈上的尿。兜头淋尿的耻辱早转化为铭心刻骨的恨。它绝不会屈服于老东西的婬威的,它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放弃报仇。它陰沉沉地向远去的 象群瞥了一眼,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野苜蓿地。

  当天半夜,戛尔邦象群又发生一桩让众象迷惑不解的事,老象王火扎又无缘无故把十六岁的公象独耳驱逐出了象群。

  七:影叠略施小计就有了帮手远远地,影叠就看见它了,一只独耳朵摇扇着,无精打采地沿着一条樵夫留下的小路慢吞吞地走来。影叠认识它,是戛尔邦象群里与它同龄的独耳。独耳生下来时并没有缺陷,三岁时有一天半夜遭到几只豺狗袭击,被咬掉一只耳朵。

  影叠一声不吭地站在一丛芭蕉后面,透过蕉叶的缝隙从头到脚地仔细观察独耳。独耳孤零零地走来,眼光迷茫,垂头丧气,那根长鼻像条烂绳索晃荡在嘴下;肚 腹空瘪瘪的,大概已有两天没认真吃过东西了。影叠一看就明白了,独耳的遭遇跟自己差不多,也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

  突然,独耳黯淡的眼睛亮起来,欢呼般地长吼一声,加快了步伐。

  影叠当然知道独耳为什么会突然兴奋起来。这家伙一定是嗅闻到箐沟里有大片的野芭蕉,想着可以饱餐一顿了呢。

  想得倒美,影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象的食物虽然很杂,如芭蕉、椿叶;嫩竹、海芋、浆果等什么都吃,但因肚量大,之要找到足够的食物并不容易。山垭那边的猴岭和野象谷植被茂盛,沟沟壑 壑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吃的东西很多,但被戛尔邦象群占据着,已被驱逐出群体的孤象是没资格再回去吃的,除非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吃。而出了山垭口, 土地就贫瘠得多,荒山秃岭,植被稀疏,觅食就相当困难了。

  影叠身后是一条二里长的箐沟,泉水丁冬长满了青翠欲滴的野芭蕉,宽大的蕉叶在晨风中婆娑起舞,撩起一股股扑鼻的清香。影叠找到这条芭蕉箐委实不容易,跋山涉水找了十多天才找到。它把这条芭蕉箐当做自己的窝,赖以生存的窝。

  凡高级动物,都有领土观念,象也不例外。影叠昨天找到这条芭蕉箐后,就在箐沟的东南西北用自己的粪便和尿液留下气味记号,划出自己的势力范围。对影叠来说,领土就是生存圈,做上记号就是表明其他同类不得进入。很多动物在领土问题上都是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的。

  独耳走到箐沟口那棵烂树桩前,踟蹰不安地图着烂树桩绕了两圈。烂树桩上留有它影叠撒的尿,还蹭痒蹭下几绺象毛,是很醒目的标记。过了一会儿,独耳似乎抗拒不了饥饿的诱惑 ,举步跨过了烂树桩,走一步停一停,东张西望,像个窃贼。

  再有几步就走进芭蕉箐了,独耳的长鼻就能卷食翠绿的芭蕉叶了,影叠无法再保持沉默,吼叫一声从芭蕉丛背后冲出来,挡住了独耳。

  独耳站住了,瞪起一双饥饿的眼睛望着影叠。

  影叠凭着动物自私的本能,当然想独霸芭蕉箐,不让独耳染指。芭蕉箐是它发现的,当然该它独自享受。这条芭蕉箐并不很长,食物资源有限,要是由它影叠独享,大概可以过两三个月的神仙般的快活日子;要是再添一张嘴,个把月后又要颠沛流离去寻找新食源。

  它晓得独耳已饿得眼睛发绿肚皮咕咕叫,但那是另一只肚皮在饥饿,同它没什么关系。

  在动物界,同类同性问是没什么友谊同情的。所谓义气,是要有利益衬底的。

  这绝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一种需要。

  影叠认定独耳也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那一刻起,心里就产生一种想收留对方的念头。它之所以在野苜蓿地里遭到惨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老象王火扎 有拉痴相帮,而它影叠形影相吊孤立无援。要想复仇,它必须有个伴,有个肯与它一起赴汤蹈火同生死共患难的忠实助手。独耳是个很合适的人选。独耳也是受老象 王火扎迫害被驱逐出群体的,命运相似,同仇敌忾。

  它不可能又独霸芭蕉箐,又收留独耳做伴。天底下没这等两全齐美的好事。要得到一样东东西,总要付出代价,总要有所损失。它掂量了又掂量,罢罢罢,就让独耳跨进芭蕉箐来算啦。

  影叠虽然打定了这个主意,身体却仍挡在独耳面前,摆出一副保家卫国的庄严神态。几个月苦水泡下来,它已成熟多了,它不能毫无作为地给独耳让道。它不是 要找个平分秋色的朋友,而是要找片能衬托红花的绿叶,找个鞍前马后能为自己效力的伙计,找个帮凶找个助手找个副将找个高级奴仆。现在就让道,等于给了独耳 平等的友谊,也许更糟糕,独耳会误以为它胆怯害怕了,独耳就会以侵略者飞扬跋扈的姿态跨进芭蕉箐。

  必须先展示自己的实力,先给独耳点颜色瞧瞧,让独耳晓得,芭蕉箐是它影叠的,神冲圣而不可侵犯。

  蕉叶在陽光下婀娜舒展,送来缕缕馨香。

  独耳用鼻子在空中做了个钩捞动作,把甜美的气息塞进嘴里。毫无疑问,这样做会把独耳的饥饿感撩拨得更强烈。果然,独耳吼叫一声,举着鼻撅着牙铤而走险冲将过来。

  影叠伫立着纹丝不动。对付独耳,它胸有成竹。它以逸待劳,独耳奔波劳累;它肚皮吃得饱饱的,独耳腹饥体虚;它是捍卫自己的主权,独耳是侵略行径;它同 云豹和老象王都交 过手,积累了不少厮杀格斗的经验,而独耳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再说,它体格比独耳高大得多,象牙也比独耳长好几寸。它晓得,它稳操胜券。

  等独耳冲到面前时,影叠不慌不忙地亮出象牙一个斜挑,独耳的头就歪向一边,影叠趁机用自己的脑门顶住独耳的耳根,四条象腿用力前蹦,独耳无力抵挡,仓皇退了两步,咕咚一声被侧身撞翻在地。

  独耳狼狈不堪地翻爬起来,浑身泥星草屑,掉头就走。芭蕉虽然好吃,命却更重要。

  影叠明白,自己已发够了威,下一步就是要施点恩了。恩威并施,才能有效地治服对方。它朝刚掉头逃跑的独耳发出一声吼,吼声不带讥讽与嘲弄,含有一种极随意的召唤与挽留。

  独耳停下来,四肢微屈着,身体仍是逃跑姿势,脑袋微偏,用一只眼疑惑地向后观察着。

  影叠用长鼻将身边一棵芭蕉连根拔起,很麻利地剥掉无法嚼食的外壳,抽出嫩白水灵的心,在空中划了两个圈,嗖地一下朝独耳抛去。独耳回转身,灵巧地用鼻子接住芭蕉心,犹豫了一下,大概实在饿得耐不住了,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影叠心里很高兴。可别小看将一根芭蕉心抛给对方这样一个十分简单的动作,食物的给予与接受,其实就排列了地位尊卑的次序。尊者给予,卑者接受;尊者施舍,卑者接受。

  关系已定型,不可能再颠倒了。

  影叠成功地给独耳套上了精神鞍辔。

  独耳三口两口吞下芭蕉心,这点食物,离填饱肚皮还远着呢。它垂下鼻子,那只肉感很强的耳垂也柔顺地呈招风状,采取一种俯首帖耳的姿态。

  影叠长鼻潇洒地一挥,挪了挪身体,大度豁达地让出一条路来。独耳用充满感激的眼光看了影叠一眼,钻进芭蕉箐去。

  芭蕉箐里,传来象嘴贪婪地卷食嫩叶花蕾的沙沙声。

  影叠不再孤独,它有伴了,有忠诚的助手了,就是说,它有了再度发起王位争夺战的资本了。

  八:影叠成功地把嫫婉吸引到自己身边

  中午,陽光亮得像一片火焰,罗梭江 两岸的沙滩被晒得滚烫,热带雨林没有风,闷热得像只大蒸笼。

  象虽然是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的动物,但因身上汗腺不发达,也怕在太陽底下暴晒。此刻,戛尔邦象群散落在罗梭江 上游的山洼洼里,三三两两地躺卧在树陰下,神情慵懒,昏昏欲睡。

  树林里,只有羽色艳丽的太陽鸟还有精神在花枝间叽喳啁啾。

  江 的下游,影叠正在喝水。它是趁象群午间小憩偷偷溜进野象谷来的。天气太热了,干渴难忍。这里虽然离象群所在的山洼很近,直线距离最多两百米,但相隔 着一道江 湾,互相看不见,只要不发出大的响声,就不易被发现。为了安全起见,它让伙伴独耳留在山垭口替它放哨望风。

  影叠刚喝了几口,突然听见上游传来哗哗的踩水声,它立刻准确地判断出是有同类来了,赶紧闪进江 隈一块扇形矶石背后。

  一会儿江 湾果然出现一头母象的倩影。

  影叠眼前一片灿烂,哦,是嫫婉。

  嫫婉是戛尔邦象群里最美的母象。

  也许是因为步入暮年后对青春有种特殊的依恋和向往吧,老象王火扎对嫫婉十分宠 爱,无论转移食场还是夜晚宿营,火扎总让嫫婉待在身边,可说是形影不离。

  亚洲雌象与非洲雌象有所不同,亚洲雌象不长象牙,非洲雌象长象牙。对象来说,坚硬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和英武。在非洲象群里,雌性的地位高低与牙的长 短利钝有很大关系。亚洲雌象不长牙,就不具备独立的地位价值。在亚洲象群里,雌象的地位依附在雄象身上,越是能讨地位高的雄象的欢心,雌象的地位也随之高 升。

  嫫婉受老象王火扎的宠 爱,自然而然,在戛尔邦象群中的地位就类似皇后。

  影叠十六岁多了,已到了对异性感兴趣的年龄,但过去慑于老象王火扎的权势,对嫫婉不敢多看一眼。

  此刻,嫫婉就离它咫尺之遥。

  嫫婉踩在水线上,绿水金沙将它四条银灰色的象腿衬托得愈加娇美。矢鼻优雅地晃荡着,就像风中的垂柳。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公象见了谁不垂怜?

  影叠看得目不转睛,看得激情澎湃。

  突然,影叠浑身一阵哆嗦,一个灵感从天而降:假如能把嫫婉吸引到自己身边来,那该多好哇!不但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伴侣,更重要的是,就如同在老象王火扎 的头顶炸响了一个惊雷。毫不夸张地说,嫫婉是老象王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嫫婉变心,对火扎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影叠已经老练多了,这样做谈不上什么卑鄙不 卑鄙,面对你死我活的对手,就是要选它最薄弱最致命的部位进行攻击。现在四周没有其他象在,天赐良机,何必客气。

  影叠虽然这么想,心里还是很虚的。嫫婉从没对它有过任何好感,它是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嫫婉能看得中它吗?这里离象群歇息的山洼很近,一旦嫫婉发出 惊叫,老象王火扎很快就会赶来救援。管它呢,它想,试试看,不行就拉倒,反正也不损失什么。要是嫫婉惊叫起来,它拔腿就跑,无非是要逃得快点罢了。

  影叠悄悄将鼻吻探进江 里,汲了一鼻子清泠泠亮晶晶的江 水,一步跨出扇形矶石,高高举起长鼻,像喷水龙头似的把一鼻子江 水全淋在嫫婉背上。

  赤日炎炎,请洗个凉水澡吧。

  这无疑是一种讨好,一种殷勤,或者说是一种露骨的追求。

  嫫婉吃惊地瞪大眼睛,长鼻卷起,脖子扬起,粉红色的大嘴张成O形。

  影叠一颗心悬在半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条腿已向外迈去,只要嫫婉的嗓子一吼出声,它立刻会知趣地终止这场探索与冒险。

  嫫婉大瞪着眼,大张着嘴,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半分钟后,才算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合拢了嘴。

  影叠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嫫婉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思想斗争颇为激烈。一般来说,它身为戛尔邦象群的皇后,是不会看得起被驱逐出群体的倒霉蛋的,遇到用水替自己淋浴这类轻佻的 戏弄,它会愤慨,会躲闪,会发出惊恐的吼叫。老象王火扎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山洼,闻讯会火速赶来替它惩罚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冢伙。它想叫,但终于没叫出声 来,原因有两条,第一,它同老象王生活在一起,火扎日薄西山的身体状况自然瞒不过它的眼睛,它晓得火扎两只前蹄差不多已踩进坟冢了,王位自然也不长久了。 而它嫫婉还年轻,还要活下去。象群没有显贵遗孀的习 俗。一旦新象王即位,宠 爱另一头母象,它嫫婉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沦为最普通最一般的雌象。刚才它之所 以大中午的独自离开象群到江 边来溜达,就是因为被这个问题折磨得睡不着,想出来散散心。第二,突然跳出来给自己淋浴的是影叠,影叠只身斗恶豹和只身向火扎 挑起王位争夺战这两件事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不出意外,将来的新象王非影叠莫属。

  它何苦要得罪未来的象王呢?

  影叠趁机一趟又一趟从江 里汲起水,淋到嫫婉背上。

  嫫婉扭动身体,想闪开,却终于没有动弹。

  江 水凉丝丝的,被野花熏得有股芬芳味,淋在背上,倒也消暑镇热,十分惬意。

  也许,自己不该这么快就在感情上背叛老象王火扎的,嫫婉想,就算影叠真的在不久的将来要做新象王,它也可以等影叠即位后再去抛媚眼套近乎。它有青春的 胴体,有养尊处优的高贵气质,不愁年少气盛的影叠不拜倒在它面前。最恰当的时机是在影叠把火扎从象王宝座赶下台的那一刻,影叠引吭高歌,火扎狼狈窜逃,它 抢先向影叠朝贺,用自己富有魅力的长鼻抚摸影叠身上还在流血的创伤。这没什么不地道的,它是没有象牙的雌性,它只能依附在强壮的雄性身上,才能显示自己的 价值。谁下台它就唱挽歌,谁上台它就唱颂歌,这很正常。

  可嫫婉又想,这样虽然正常,毕竟不够浪漫。等影叠当上新象王,自己坐享其成当皇后,总还缺少一种惊心动魄的浪漫情调。要是现在就同未来的新象王有某种默契,自己就不再是随风倒的芦苇了,而是慧眼识英雄的巾帼。

  管它什么火扎,谁叫它老朽无能呢。

  叠用鼻尖卷起一根树枝,为嫫婉洗刷身上的尘土和虱子,刷刷刷,刷出一片美丽的憧憬;嫫婉也汲起一鼻鼻江 水,洒向影叠健壮的躯体,洒洒洒,洒出一张水晶晶的情网。罗梭江 边一片陽光一片水花一片柔情。

  江 的上游传来老象王急促的呼叫,一定是老家伙打盹醒来后不见了嫫婉在寻找呢。

  影叠用长鼻示意嫫婉回到山洼去。嫫婉贴在影叠身上,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影叠用脑门顶着嫫婉的脖颈,迫使它转向山洼。对影叠来说,目的并不是要拐跑一 头漂亮的小母象,这样的话就太无聊太庸俗了。它是把嫫婉看作将火扎赶下台的一支奇兵一道密咒一件法宝。从这个目的考虑,嫫婉现在当然是留在火扎身边更有 利,这等于在火扎身边挖了个陷阱,随时都可以让火扎掉进去。

  嫫婉甩鼻扇耳,眼睛一片迷蒙,显得楚楚动人,一步三回头地拐过江 湾向上游走去。

  影叠也踌躇满志地离开了野象谷。

  罗梭江 边恢复了静谧,只有江 水在卵石间跌宕流淌的淙淙声响。一个争夺戛尔邦象王的新的神圣同盟却已在悄然无声中形成了。

  九:老象王火扎在屈辱中倒台了火扎做梦也没想到影叠会在下冰雹的时候发起第二次王位争夺战。

  粗犷的冷风吹得呼呼直响,如鸽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在树干、蕉叶和花枝上,犹如万鼓齐鸣,一片轰轰声。象天性怕冷,很讨厌下冰雹。那坚硬的白色的 小精灵落在脑壳上虽不至于砸出脑震荡来,也还是很疼的。更让象受不了的是,冰雹散发出一股股刺骨的寒气,霎时间把温 暖的雨林弄得像座冷冻仓库。象们都冷得 瑟瑟发抖,都吓得心惊胆战,漫山遍野地逃散开,或钻进茂密的树丛,或挤在朝外倾斜的石岩下,躲避这场可怕的冰雹。

  就在冰雹下得最凶最猛的时刻,影叠突然从火扎站立的那棵油棕树背后冲出来,没有宣战式的吼叫,没有因激动而发出重浊的喘息,眼光和冰雹一样寒冷,直愣 愣撅着长牙朝它胸部捅来。要不是它火扎有着象王的警觉和敏感,恐怕只一个回合就会被刺倒在地,不当场倒毙,也起码重伤致残,十天半月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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