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象王泪小说全文阅读
火扎听到油棕树背后有异常响动,赶紧斜蹿出去躲闪,还是迟了半拍,虽没被影叠锋利的象牙挑个透心凉,但也没能完全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脖颈被影叠的左牙犁开一条血槽。冰雹嵌进血槽,倒是一种很新颖的冷冻疗法。
火扎跑到空旷的草地上,仓促应战。
老年的标志主要看腿力。火扎年老体衰,脚力不济,要是在干燥的草坪或沙砾地上格斗,兴许还能招架几下,但现在地下一片水汪汪,尤其糟糕的是,冰雹铺在 还残留着太陽温 馨的草地,迅速融化,变成霜变成雪变成细碎的冰碴,又经象足一踩,与草叶苔藓拌在一起,滑得像涂了层油,火扎四足频频打滑。而影叠对这场王 位争夺战蓄谋交 手又占有上风,志在必得,愈战愈勇,在白茫茫的冰雹中横冲直撞,不一会儿火扎的身上便被影叠的象牙戳伤了好几处。
噢嗬--噢嗬--
火扎一面抵挡,一面扬鼻吼叫;它快支持不住了,想让拉痴来参战。
拉痴不愧是它几十年的老搭档,随着一声吼叫,从陡崖下蹿出来。这时,油棕树背后又跳出一头年轻的公象,拦住拉痴,双方斗成一团 ,难分难解。
火扎一看,拦住拉痴的那头年轻公象只有一只耳朵在冰雹中啪嗒啪嗒扇动,是独耳!是它火扎两个月前故意逐出群体,目的是想让影叠有个生死专与共的伙伴的独耳。
它这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危急关头,它没了帮手。它强打起精神,竭力支撑着。
它虽然已打定主意将王位禅让给影叠,但不愿现在就输在影叠的长鼻和象牙下。它预感到自己的死期还有三四个月。它知道被废黜的象王将面临的窘境,从显赫 到被冷落,从尊重到被唾弃,将体验深沉的失落感,将品尝从高位跌落泥潭的全部痛苦,最终在郁闷与冷寂中结束生命。它火扎不愿意重蹈覆辙。它想在王位上寿终 正寝,咽下最后一口气。它希望这场王位争夺战再拖三四个月,在它生命的烛火行将熄灭的前夕爆发。它从王位滚下来,就直接滚进象冢,中间不要停留。
所以,此刻它无论如何要战胜影叠。
影叠成熟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它的想象。苦难是座学校,仇恨是位教师,影叠学得很出色。这家伙年纪轻轻,已不再浮躁,而是沉稳地朝它一次次攻击,几乎无懈可击。
可恶的冰雹也似乎有意同它火扎作对,落在眼皮上,打得它几乎睁不开眼。它本来就老眼昏花,更增加了它的劣势。一片模糊中象牙又扎了个空,前蹄又打了个滑,跌了个嘴啃泥。
它山穷水尽,往一棵香椿树退去。
香椿树下,站着嫫婉。
象是有感情的动物。火扎朝嫫婉站立的地方退却,是想获得一种精神力量。它爱嫫婉,它愿意为嫫婉去赴汤蹈火,拼斗到最后一息。它晓得戛尔邦象群的祖传习 性,两头公象打斗时,母象只能在旁观战。它并不指望嫫婉同它联手来对付影叠,它只要嫫婉给它鼓励的一瞥,朝它发一声热情的吼叫,就等于在它心里燃起一把 火,就能激励它反败为胜的斗志。它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用爱来充填意志,用爱来创造奇迹。它苦苦招架着影叠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慢慢向香椿树靠拢。
离嫫婉只有二十步远了。嫫婉站在香椿树下,神情冷漠,垂着鼻,一声不吭。
嫫婉是瞎了?聋了?不不,嫫婉一定想把精神参战留待最后的时刻,火扎想,嫫婉是在等影叠再靠近些,然后贴着影叠的耳根发出一声憎恨的鄙夷的吼叫,这倒不错,像件威力无比的新式武器,会严重扰乱影叠的意志,挫伤影叠的斗志,这样它火扎就不愁不能反败为胜了。
火扎又朝香椿树退了几步,差不多快挨到嫫婉身边了。
嫫婉冷漠的双眼突然流光溢彩,嗖地抡起长鼻,火扎满以为嫫婉是要打破常规抽影叠呢,正要高兴,啪的一声,嫫婉一鼻子抽在它脊梁上。嫫婉还瞪了它一眼,眼光带有明显的轻蔑、憎恶和敌意。
这无疑是火线倒戈。
火扎来说,嫫婉这一鼻子对它身体上的打击是微乎其微的。母象体小力弱,抽一鼻子就像重重搔了一次痒。但这一鼻子对火扎心灵上的打击却是巨大的,仿佛灵 魂被捅了个血窟窿。它浑身颤栗,脑袋嗡地一片空白,自信心碎成粉末,意志化为灰烬。乌云沉沉,天昏地暗。一瞬间,它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死亡,躯壳不过是一 具行尸走肉。它彻底崩溃了,全身麻木,望着嫫婉发呆。
影叠趁机撅起象牙朝火扎凶猛地撞击过去,火扎像泥塑木雕般不知避闪。咔嚓,两支饱蘸着仇恨的尖利的象牙捅进火扎的前腿,火扎血流如注,站立不稳,咕咚跌倒在地。
正在与独耳恶斗的拉痴见大势已去,干嚎一声,落荒而逃。
亚热带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冰雹下过后,乌云迅速散开,树叶间射下缕缕陽光,山谷架起一道彩虹,空气格外清新。
火扎看见,嫫婉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到影叠身旁,喁喁低语,用柔软的鼻吻深情地抚摸着影叠身上的伤痕。嫫婉的眼光脉脉含情,影叠眉眼间也一片沉醉痴迷。两根长鼻纠缠厮磨,仿佛热恋中的情侣久别重逢。
火扎躺在稀泥浆里,浑身血污泥污。前腿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心头的血比前腿的血流得更多更浓更稠。它明白了,影叠和嫫婉早就结下私情,这对狗雌雄!它没 想到影叠竟会下流无耻到这个程度,夺走它的宠 爱,夺走它晚年的全部精神寄托,还瞒天过海,直到最后关头才突然给它致命一击。
这一招够狠够毒够辣的,比它火扎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象都从大树底下或山旮旯里钻出来,由独耳领头,围着影叠绕匝了几圈,所有的公象都朝天撅起象牙,竖起长鼻,张开粉红色的大嘴,齐声吼叫;所有的母象乳象都依次跑到影叠身旁,用鼻吻抚弄影叠健壮的四蹄。
这是象群社会一种独特的喜庆仪式,欢庆新象王即位。
火扎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只要还能站起来,它就要撅起象牙朝影叠刺去。它晓得它不可能再进行一场恶战夺回王位。它被当众刺倒在地,意味着永远从王位上 滚了下来。它不是要站起来继续去格斗,而是想去送死;它情愿倒毙在争夺王位的血泊它渴望死神立刻降临,它不愿自己不死不活的痛苦状衬托影叠的得意和荣耀。 遗憾的是前腿被刺得很深,伤着筋骨,软得像用泥巴捏的,还没站直,就又咕咚一声瘫倒在地。它放弃了重新站起来冲刺的幻想,将长鼻朝着影叠,一声接一声发出 嘶哑的吼叫,音调尖厉刺耳,是在刻毒地诅咒,是在放肆地辱骂,是在露骨地嘲讽,是在发狠地咆哮,两根象牙随着摇头晃脑而舞得天花乱坠,它想激怒影叠,让影 叠产生杀戮的冲动,冲过来把自己挑死。
它不愿意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影叠果然暴怒地吼叫一声,撅起象牙朝它飞奔过来。它侧过脸,朝影叠锋利的牙尖送去颈侧那股动脉血管,它希望脆嫩的喉管和血管一起被挑破,死得痛快些利索些。
影叠冲到它面前,突然站定了,象眼乜斜闪烁着邪恶。
火扎心里一阵抽搐。
只见影叠朝独耳挥了挥鼻子,独耳走到火扎面前,一会儿,火扎便感觉到一股热热的腥臊难闻的水流兜头兜脸淋浇下来。它动弹不了,只好咬着牙忍受着这奇耻大辱。
十:火扎放弃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要不是那只该死的蓝眼虎又出现了,火扎决计要同新象王影叠同归于尽。
这简直就不是象过的日子。它瘸了一条腿,只能一拐一拐地跟在象群后头,没谁来答理它,也没谁来陪伴它,孤寂苦闷,比死难受多了。别的象吃嫩绿的新鲜蕉 叶,它只能吃发黄的老蕉叶。连那些半大的小公象都敢欺负它,走在山路上挤它一下撞它一下,它本来就瘸,趔趄得更难看了。有一次它好不容易采到一株紫红色的 蕉蕾,刚想塞进嘴里,冷不防凯凯冲过来,鼻子一钩就从它嘴里抢走了蕉蕾……最让它无法忍受的是,新象王影叠和嫫婉似乎存心要活活气死它,老在它面前交 颈厮 磨,卿卿我我,它看着不仅扎眼,还扎心。独耳也恶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想什么时候在它身上撤尿就什么时候撒尿,好像它是现成的小便池。
它后悔了,悔恨交 加。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白痴,挑选影叠做王储,等于在自己的背上压下了一座苦难的山。它有一种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委屈与愤懑,还有 一种刻骨铭心的夺妻之仇。它决计要报复。别以为它瘸了条腿老态龙钟就没有力量复仇了。是的,它不可能再发动一场擂台式的王位争夺战,但它有出奇制胜的手 段,智慧也是一种力量。影叠,别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全部毒辣,不,若要比毒辣,你还差得远呢;自古以来王位就是一只大毒缸,浸泡得时间越长就越毒得厉害, 它火扎浸泡了三十年,早就毒到骨髓,而你影叠才浸泡几天,才毒到皮毛呢。
它的设想简单可行,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趁影叠熟睡之际,悄悄爬到影叠面前,用牙尖挑瞎影叠的双眼。它有十二分的把握会成功。它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 事了。三十年前,它就是用这个狠毒的手段使前任象王双目失明,自己荣登王位的。影叠,当你成了瞎眼象,看你还怎么当象王!你也尝尝从显贵到残废的滋味吧。 你瞎了,但你还能听得到,还能感觉到,这很好,你就听听你忠诚的伙伴是怎样爬到你头上屙屎屙尿的,你就感觉一下你所宠爱的嫫婉是怎样当着你的面和别的健康 的大公象调情和私奔的。你必然抑郁成疾,寿命大幅度缩减,你死期将临时也因眼睛看不见而无法回到祖先的象冢去,只能暴尸荒野。
火扎知道,扎瞎了影叠的双眼后,自己绝对也活不成了,愤怒的独耳和嫫婉会把它活活踩成肉泥的。这没什么,本来嘛,就是玉石俱焚;影叠青春焕发,当然是玉,它风烛残年,自然是石,玉石俱焚,用一个老朽的生命交 换一个鲜活的生命,它当然是赚多了。
火扎也晓得,一旦影叠变成瞎子,戛尔邦象群免不了政局动荡,会围绕王位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管他娘的什么种族的前途,它不会再犯傻了;它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归西后,戛尔邦象群究竟是团 结还是分裂,是兴盛还是衰败,同它有什么关系!
它故意走路越瘸越厉害,它故意像患了哮喘似的重重呼吸,它故意频频跌倒,它故意耷拉着眼皮好像心力交 瘁了。它要麻痹影叠。
马上就是下弦月的日子了。
就在这时,蓝眼虎又出现了。
轻雾似的暮霭刚刚漫进山谷,母象娇娇在一棵古榕树下分娩了。乳象刚刚落地,脐带还没来得及咬断,突然,蓝眼虎从灌木丛中蹿出来。娇娇立刻把乳象罩在自己两条腿的交 会处,扬鼻向新象王影叠发出求救的呼叫。
黄昏时候,象们在树林里散得很乏开。影叠正在离古榕树四五十米的一丛金竹下卷食竹叶。
娇娇呼救声还拖着尾音呢,狡猾的蓝眼虎已狂啸一声高高跃起,照着母象娇娇的脸扑来。母象没有象牙,老虎无所顾忌。立刻,娇娇满脸鲜血,一只眼睛也被虎爪抠出来,像玻璃球似的吊在脸颊上。但娇娇没退缩半步,仍紧紧地把乳象护卫在自己的长鼻下。
蓝眼虎兜了个圈,眼看就要进行第二次扑咬。影叠听到娇娇的呼救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飞也似的朝古榕树奔去。一路奔,一路吼,气势磅礴,犹如在驱赶一条讨厌的豺狗。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火扎想。火扎正待在离出事地点不远的蕉林里,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它看见蓝眼虎尾巴竖剪,后肢屈蹲,眨眼间就像股狂飙似的蹿起来, 而影叠此刻离古榕树还有二十来米呢。按火扎的经验推断,蓝眼虎有足够的时间抢在影叠赶到前完成第二次扑咬。娇娇产后体质虚弱,摇摇欲坠,快支持不住了,看 来是无法承受蓝眼虎的第二次扑咬的,不是自己被扑倒,就是退一步让乳象被扑倒。
娇娇真是好样的,闷着头用鼻子圈住乳象。
火扎对娇娇的做法不以为然。娇娇这样做虽然可保住乳象免遭虎害,但蓝眼虎可轻易跳到娇娇背上,叼住娇娇的颈椎,扭动强有力的颌骨,一下就把娇娇颈椎骨拧断。
悲剧已不可避免了,火扎痛心地垂下头。
突然,奇迹发生了。只见影叠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长鼻在松软的地上钩捞了一下,随即一抡,刷,一团 沙土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像猎人槍管里喷出的霰弹, 呈椎状向蓝眼虎脸上罩去。蓝眼虎刚要扑跃,冷不防被迎面而来的沙土迷着了眼,还堵了鼻嘴,忍不住噗噗吐了两口,使劲晃荡脑壳。影叠趁机加快了救援速度。老 虎到底是老虎,智商不亚于象,很快就发现自己上了当,不顾眼里吹进了沙子,强行朝娇娇起跳,可是已经晚了,影叠已横在蓝眼虎与娇娇中间。
蓝眼虎正好从侧面跃上了影叠的背脊。
这可不是在马戏团 表演节目。虎跃象背,惊险异常。老虎猎食有个绝招,就是拧断猎物的颈椎骨。象的脖颈虽然粗壮,也经不起老虎骑在背上猛力噬咬。老虎甚至可以一口拧断凶猛异常的印度鳄的颈椎。
独耳、凯凯和糯糯还在半途上。
火扎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又顺着长长的鼻管,悬到了鼻吻尖。
老虎是横趴在影叠身上的,必须调整方位,才能咬着影叠的颈椎。老虎在象背上吃力地蠕动着。影叠蹦挞跳跃如舞如蹈,想把蓝眼虎从背上甩下来。无奈虎爪如钩,抓得很牢。突然,影叠长鼻朝后仰挺,大吼一声,两条前腿腾空而起,整个身体直竖起来。
这是很惊险的招数。
象不比马,马天生有一种扬鬃长嘶身体直立的本领;象身躯伟岸,但很笨重,万一不慎倾倒,摔个四仰八叉,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一命呜呼。因此,象平时动作一贯稳重,以保持平衡为原则,极少竖立或打滚什么的。
火扎知道,影叠是迫不得已才玩惊险动作的。
影叠身体笔直竖起,蓝眼虎也真有能耐,摇摇欲坠,可就挣扎着不摔下来。火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完了完了,影叠这一次在劫难逃了;象即使玩直立的动 作,也顶多坚持数秒钟,两条前腿便会落地。蓝眼虎已在象背上调整好方位,虎头枕在影叠的颈椎上,只要一恢复平稳,就会狠命噬吱。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影叠竖直的身体不仅没有很快倾斜,还不停地耸动肩胛,在用力抖落背上那讨厌的东西。即便是从马戏团 逃出来的象,也不可能有这么高 的技巧哇!火扎吃惊地往空中望去,嗬,原来是影叠的鼻尖钩住古榕树的一根横杈,就像抓住了秋千的绳索,稳得可以和狗熊比赛直立的时间呢。
影叠庞大的身体一个劲地剧烈抖动。
蓝眼虎终于支持不住,咕隆从象背上跌下来。虽然虎和猫一样,不管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都四爪先落地,不会失却平衡,但总是一种不光彩的失败,落地时四只虎爪叉开,像铺在地上的一层虎皮,威风跌掉了一半。
独耳、凯凯、糯糯和另外几头大公象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群象齐吼,声威大振。
蓝眼虎见势不妙,一扭腰,迅速钻进草丛,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
火扎目睹了虎患起始到平息的伞讨程。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它不能不佩服影叠无论体力、魄力还是智慧,都比它要高出一筹。假如现在不是影叠当 象王,而是它火扎在掌权,这场虎患绝不会以这种结局告终的。首先,它年纪大了,反应能力和奔跑速度都不及影叠敏捷,大概跑不到救援的半途,老虎就已扑咬成 功了。再则,它大概也想不到在救援的半途用沙土去掷老虎的脸,争时间,抢速度。即使上述两点它都侥幸做到,当老虎跃上它的背后,它也不可能玩直立动作。一 句话,假如现在是它火扎待在王位上,不是娇娇亡,就是新生的乳象死,要不就是它自己被虎牙拧断颈椎骨。
换了任何一头大公象,也都逃脱不了虎患悲剧。
平安地赶走老虎,对戛尔邦象群来说,是值得庆贺的嘉事,所有的公象母象乳象都聚拢来,把影叠围在中间,依次朝它发出轻柔的吼叫。
那是由衷的赞美。
不知怎么搞的,火扎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像灌了一嘴蜜。其他象都不知道,它心里清楚,影叠是它选中并培养出来的。要是没有它火扎的精心设计,影叠决不可 能这么快就成为戛尔邦象群的栋梁之材,成为戛尔邦象群最称职的新象王。老天有眼,这成功起码有一大半属于它火扎。它为此而感到骄傲。它蕴藏在心底的那团 嫉 恨似乎被乌鸦啄食了,被龙卷风吹散了。当然,它还忘不了影叠的夺妻之仇,但是影叠是它一生的最后一个杰作,最后一个创造,倾注了它晚年的全部心血,凝聚了 它晚年的全部希望,它能忍心再亲手毁掉它吗?
火扎打消了玉石俱焚的罪恶念头。
十一:火扎将蓝眼虎困在岩洞里火扎拖着一条残腿,在崎岖的山道上吃力地攀爬着。山岬的岩石棱角,显眼的树桩、土包,都闻得到虎的腥臭。凭经验,它晓得,蓝眼虎的巢穴离得不远了。它放轻脚步,卷起鼻,贴紧耳,小心翼翼,尽量使自己庞大笨重的身体不弄断树枝,不发出声响。
火扎是要单独与蓝眼虎算总账。
一般来讲,象有点畏惧虎,从不主动招惹虎。火扎只身闯荡虎山,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首先,它恨透了那只吊睛白额、长着两只蓝眼珠的华南虎;它觉得它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尴尬境地,都是那只蓝眼虎害的;要没有九个月 前那场虎患,要不是蓝眼虎肆无忌惮地在它跟前咬死乳象丫丫,它就不会预感到自己的衰老,也就不会发生那以后一系列连锁反应式的灾祸。第二,它已经放弃了与 影叠玉石俱焚的念头,可影叠仍把它当做被撵下台的废物不断地羞辱它,使它大为恼火。蓝眼虎栖身的这座小山岗与野象谷比邻,它要让影叠看看,它火扎并非脓 包,也并非没有复仇的血性与力量,希望影叠能从中感悟出它的良苦用心。第三,它顶多还能活两三个月,就会被死神收容去。与其在屈辱中苟活两三个月,不如将 这段残剩的生命凝聚在一个短暂的瞬间,生命因浓缩与聚焦而升华发光,给戛尔邦象群留下一个永恒的记忆。
火扎晓得,影叠虽然凭借着青春的智慧和力量赶走了蓝眼虎,但虎患并未消失。那只蓝眼虎并没受到什么致命的创伤,也没受到永生难忘的惊吓。对蓝眼虎来 说,没扑倒娇娇和乳象,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失手。蓝眼虎在饥饿的催逼下,会再次把贪婪凶残的眼光投向戛尔邦象群的。老虎吃乳象,是条自然食物链,在这个问题 上,老虎永远占据主动,象群永远被动地提防。也可以这么说,老虎在暗处,象群在明处,防不胜防。更糟糕的是,老虎绝不是那种会在一个地方重复跌跤的笨蛋; 蓝眼虎如再次冲进象群,一定会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用更陰险毒辣的办法来对付影叠。这方面蓝眼虎的潜力还大着呢。但影叠就很难再重复一次幸运。就算影叠十 二分警觉,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但一年365天,一天有无数个分分秒秒,它不可能每分每秒都不出半点纰漏,都无懈可击的。再说,影叠上次虽然取得了辉煌的 胜利,但作为象,本领已发挥到了极限,很难想象再能有什么新招数可以制服 虎。
火扎晓得,虎患的陰影仍笼罩在戛尔邦象群上空,仍像幽灵般徘徊在每头象的心灵里。
即使戛尔邦象群上下齐心协力,多派哨象,并随时把易遭袭击的母象和乳象护卫在群体中间,虎患仍然会严重损害戛尔邦象群的种族利益。在虎患的陰影中,老 象的寿命缩短,幼象的发育迟缓,而母象慑于恐惧,精神紊乱,会停止发情和交 配,当然也就不会再生育。一个种群一旦停止繁殖,就等于在走向死亡。
可以说,虎患不绝,戛尔邦象群永无宁日。
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群体,火扎都要同该死的蓝眼虎进行最后的较量。
虎的气味越来越浓,指向一个被荒草遮掩的岩洞。
火扎料定可恶的蓝眼虎就在岩洞里。虎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尤其是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的华南虎,炎热的白天极少外出活动,总是在洞里懒洋洋地睡觉,要等到太陽落山,凉爽的暮霭谷底弥散开时,才外出觅食。
果然,火扎迎着微风贴近岩洞,听到洞内传来呼噜呼噜的虎的鼾声。它几步跨到洞前,将庞大的身体堵实洞口,将两支象牙探进洞去,四只象足牢牢地踩在草根上,然后猛吸了一口气,沉入丹田,竭尽全身力气,冲着洞内发出一声吼叫:
噢嗬--
象吼本来就雄浑有力,仿佛乌云背后的闷雷,顶风能传十里;火扎又是声嘶力竭地扯着脖子吼,那声浪,如海啸,似排炮,小小的岩洞被震得像要坍方似的颤动,半天仍有嗡嗡回音。
蓝眼虎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差点耳膜都被震破了,暴跳起来,一头撞在洞顶的石壁上,天旋地转,虎眼直冒金星。老虎生性刚烈,有百兽之王的美称,哪受得 了这种戏弄和挑衅,张牙舞爪就往夕外蹿;乏头刚伸到洞口,两支冷森森的象牙便朝它迎面捅来,它不想变成瞎眼虎,只好赶紧把虎头缩回来。
洞口狭窄,被两支象牙封得很严实,也幸好洞不大,公象庞大的躯体钻不进来。蓝眼虎啸叫一声,企图把堵在洞口的公象吓跑。欧--虎啸惊天动地,震得整个 小山岗都在瑟瑟发抖,公象并没被吓跑,倒是巨大的声浪将岩洞四壁的泥星石屑震了下来,洒了蓝眼虎一头一脸,飞扬的尘土呛得它连声咳嗽,真是自找没趣。
岩洞又浅又矮,形状就像只石棺材。蓝眼虎连转身都有困难,须上半个身体趴上洞壁才勉强转得过身来。洞也太浅,走几步便碰到底端。只有一个洞口,没有第 二条出路。蓝眼虎觉得自己就像关在石牢里的囚犯,憋得十分难受。它从没落到过这般窘迫的境地,也从未遇到过胆敢杀上门来的象,一定是头神经错乱的亡命疯 象!
假如岩洞足够宽敞,蓝眼虎是有办法安全蹿出洞去的,譬如可以往左虚晃一下,佯装着要用虎爪去抠象眼,两支象牙必然会往左移动防范,它就可以虎腰急旋, 往右斜刺蹿出去,凭它的敏捷,完全有把握成功,最多后胯被象牙扎出道口子,受点伤罢。假如洞顶足够高,它可以发挥虎的扑跃优势,蹿到那头疯象的脑壳上去, 再踏着疯象的脊背跳板似的跳出洞。让它沮丧的是,岩洞太小,它跳无法跳,一跳脑壳就撞在洞顶上,扑没法扑,一扑就扑到锐利的象牙上去了。当空间实在太有 限,连假动作都没法玩。
它试探着去咬象的耳朵,咬下象耳来不但可以解恨,再将血淋淋的象耳喷吐到象脸上去说不定能吓退疯象,但两支杏黄色的老辣的象牙十分警惕地朝前撅挺着, 就像两把有灵性的锋利的尖刀,虎牙还没沾着象耳朵呢,口腔差点就被象牙戳穿。它又伸出两只虎爪,摁住两支象牙,想把疯象推开。推搡了半天,白费了许多力 气,疯象岿然不动。象是举世闻名的大力士,它虽有一身虎力,也难与象顶牛。
没办法,蓝眼虎只好龟缩在洞底,呼哧呼哧生着闷气,指望堵在洞口的疯象肚子饿了嘴巴渴了会跑开去寻食饮水,或者累极了会打盹睡觉。只要疯象有一点松 懈,它蹿出洞去,一定要报这被囚禁之仇。它已发现这头疯象一只前腿有点异样,脸上皱褶纵横,已衰老不堪了。它非咬死它不可。它虽然在一般情况是不会袭击成 年大公象的,但这次却要破例,它要扑到这头疯象身上剥皮掏心啖肉敲骨吸髓,以泄心头之恨。
老虎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吗?
十二:火扎把最后的辉煌给了影叠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月亮落山,太陽升起;两天两夜过去了。
火扎须臾不敢放松,它晓得自己已激怒了蓝眼虎,现在是骑虎难下,已没有退路,一旦虎出洞,它就性命难保。它老了,又跛了一条腿,是无法对付一只被激怒的猛虎的。
离岩洞不远有几株巨蕉,这是热带雨林象特别爱吃的一种块茎植物,翠绿的巨蕉叶上滚动着大颗大颗晶莹的露珠。火扎馋得喉咙口直冒酸水,但它只能嗅嗅巨蕉 的清香,不敢离开洞口半步。它想,它堵在洞口没东西吃,老虎被堵在洞内更没东西吃;它饥渴难忍,老虎同样饥渴难忍;它疲惫不堪,老虎同样困顿难受。现在是 比耐力和意志的时候。
虎啸象吼,早就惊动了戛尔邦象群,新象王影叠领着几头大公象在小山岗四周转来转去,谁也不来帮它的忙。它也不奢望有谁会来帮它的忙。象们一定把它堵住虎穴看成是一种疯子的癫狂。
又近黄昏。火扎已快支持不住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敢闭眼打个吨儿,时刻保持着一种低首撅牙的僵硬姿势,分分秒秒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就是铁铸铜浇的象,怕也耐不住这份苦。它的四条象腿颤抖得厉害,浑身难受得就像有亿万只红蚂蚁在啃咬。
让火扎感到有点安慰的是,被它堵在岩洞里的蓝眼虎情况也不见得比自己好多少,也没闭过眼,老在不停地转来转去,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隔一会就咆哮一次,虎啸声越来越嘶哑,就像两块干裂的树皮磨擦发出的怪声。
要是再堵它个两天两夜,蓝眼虎必定被困死在这个小小的岩洞里。火扎希望是这样,但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虎有虎威虎胆和百兽之王的气概,绝不肯坐以待毙,最后时刻,必定会铤冲它个鱼死网破。
夕陽西坠,光线差不多和岩洞形成了水平线。火扎突然有一种感觉,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搏已迫在眉睫。时值黄昏,正是老虎体内生物钟指向生命力最蓬勃旺盛的一刻;两天两夜的囚禁使蓝眼虎的生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与其身心崩溃,不如拼死一搏。
火扎咬紧牙关,抖擞起精神。
它估计对了,当天边出现玫瑰色晚霞时,突然,被堵在洞里的蓝眼虎一声长啸,猛地朝洞口蹿来。蓝眼虎不再小心翼翼地躲避象牙,而是两只虎爪按住象牙,虎 头强行拱进象鼻根部,张开血盆大口凶猛噬咬。火扎已有准备,四腿猛蹬,头颅迅速翘挺--两支弯刀似的象牙朝上刺击,低低的洞顶犹如衬着一块砧板,噗,只听 得轻微一声响,干燥的牙尖就变得湿漉漉的。
欧嗬,蓝眼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老虎毕竟不是纸糊的,它更猛烈地噬咬火扎的鼻根。
火扎痛得嗷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一退,火扎的脑壳与洞顶间赫然露出一条两尺宽的缝隙。蓝眼虎拼命往缝隙里挤。火扎一看不好,想再往前拱动 身体堵实缝隙,但已经迟了,蓝眼虎两条后腿已蹬住洞顶岩壁,两只前爪揪住火扎的头皮,犹如一股无法遏制的妖风,哧溜蹿出岩洞,刚好倒骑在象背上。
在老虎出洞时,火扎感觉到两股温 热的液体流到脸颊,一股浓烈的血腥喷进鼻端,是虎腹被它的象牙捅出了两个窟窿。
象背上的蓝眼虎胡 撕乱抓狂啃疯咬。刹那间,火扎头皮被撕开,耳朵被咬得稀烂。火扎想用鼻子把背上的老虎扫下来,但鼻子仿佛不长在自己脸上了,怎么用力也难以甩动,哦,鼻根的软骨已被虎牙咬断,只连着一层皮。废了,这根长鼻算是彻底地报废了。
现在,火扎再继续滞留在岩洞口已失去了意义。它在原地转了几圈,希冀能把背上的蓝眼虎转晕了掉下来。这当然是徒劳的。它颠跳蹦跶疾跑急刹,还没能把虎甩下背。
这时,火扎瞥见影叠正站在三十米开外的山坡上看它搏斗。噢,它向影叠发出救援的呼叫,蓝眼虎已两天两夜没吃没睡没喝,肚子又被捅了窟窿,是不难用长鼻把虎从它背上钩拉下来的。
影叠无动于衷,一副隔岸观火的超然神态。
它本不该做这样的指望的,火扎想,在影叠眼里,它和蓝眼虎同样可憎。
它很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没有新象王的首肯,其他大公象也不会跑来帮它。
看来,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能靠它自己来收场了。
它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刺痛,像扎进一把尖刀。它明白,蓝眼虎正在用强有力的颌骨拧它的颈椎。它心凉透了。它不是怕死,它决心来堵虎穴,就已把生死置之度 外。问题是它这样倒下了,蓝眼虎却还活着;蓝眼虎虽被它在肚子上捅了两个窟窿,但肠子没流出来,不是致命伤。它死了,蓝眼虎不死,在众象眼里,它真正是个 把自己送进虎口的疯子。更悲惨的是,它堵在岩洞口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的举动就变成了一种讽刺与幽默--耗尽自己的体力,让蓝眼虎更方便更省力更容易咬死自 己!这将成为戛尔邦象群流传不衰的大笑话。
必须同归于尽!必须同归于尽!
只要同归于尽,它就算赢了。
它大吼一声,拼足最后一把力气,两条前腿用力弹跳,头拼命往后仰,整个身体竖直起来。它不是在学影叠的样子将身体竖直把虎从背上抖落下来,它没这个体 力也没这个技巧;它甚至担心当身体竖直时虎会失足滑落,这将使它用最后的生命编织的计谋落空;谢天谢地,蓝眼虎揪得很紧,虎牙已深深嵌进它的颈椎。当它的 身体竖直到极限时,它两只后足猛力前蹬,腰用力前挺,脖子尽量后仰,身体的重心突然间朝后倾倒,轰的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就像一座小山突然间崩塌了。蓝 眼虎被压在山的下面,发出绝望的惨嚎。
仰面一跤,戛尔邦象群历史上从没哪头象以这个姿势跌倒过。象的身体过于笨重,这一跌,当然是灾难性的,咔嚓咔嚓,好几根肋骨都被震断了,脊梁似乎也折成两截,火扎挣扎了半天,才慢慢翻过身来。
蓝眼虎更够呛,被数吨重的大象猛压在身下,压得七窍流血,虽然还没死,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瞪着两只充满怨恨的虎眼,望着火扎。
火扎艰难地翻转身来,牙尖刚好离蓝眼虎只有几寸远,虎横卧在它面前,虎的另一侧面紧贴着山崖。老天有眼,跌出这么个局面,等于把虎送到它牙尖上任它 挑。它虽然也因严重震伤和多处骨折站不起来,但它不用站起,就这样跪着,用力朝前伸长脖子,象牙就能刺透虎皮,挑破那颗十恶不赦的虎心。
整个戛尔邦象群都被这场惊天动地的象虎斗吸引了,都涌出野象谷跑到小山岗来观战。岩洞前绿油油的草坡站满了大大小小的象。
正是辉煌的好时刻,火扎想,它之所以舍生忘死来堵虎穴,不就是想让残剩的生命浓缩聚焦升华发光吗?整个象群四十多双眼睛正盯着它,那才叫棒呢。它知道 自己快死了,捅破蓝眼虎的心脏,再轻轻合上眼,再最后吐一口舒畅的血沫,何等壮丽,何等灿烂辉煌!这图景,将永远镌刻在所有象的脑子里,使它们永生永世无 泥法忘,忘怀。这就是说,它死了,仍活在众象的心目中。最有价值的是,它挑死蓝眼虎的壮举,雪耻了它逊位后所遭受的凌辱,也等于给影叠一个难堪。你只能赶 走蓝眼虎,而我却能消灭蓝眼虎;众心一杆秤,谁都掂量得出究竟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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