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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笔下的西南联大往事

文学 11-30

  这路上的人,大多是联大和云大的熟人。跑警报也成了朋友们聚谈的机会,日子久了,各人都有了一定的所在地。而且,疏散时,大家都觉得逃过工作是应当的,反正在旷野里也没有工作可做。有时我还带书在身上,可是心里总究有点异样,念书也念不下去。最好的消遣是找朋友闲谈。警报帮助了不少情侣,的确是事实,我想实在讨厌这种跑警报的人并不会太多。昆明深秋和初冬的太阳又是特别可爱。风也温暖。有警报的日子天气也必然是特别晴朗。在这种气候里,谁不愿意在郊外走走。

  现在想来,这种躲避轰炸的方法,实在是相当危险的。你想,成千上万的人暴露在山头山脚,至多不过在深不及三四尺的土沟里蒙着个头,不正是一个最好的扫射目标么?有一次我在飞机里偷偷撩开窗帷,望着昆明附近的景致时,我才明白地面上的人物是这样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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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联大遭日机轰炸

  1940年九月里,我们就这样过去的,到十月初还是这样。到后来敌机哪天要来,连轰炸的目标,事先都会知道,而且又不常错的。十三那天,我们又照例在山脚底下闲谈。可是那天有传说是要炸大学区了。我们的家就在两大学之间,所以我太太有一点担心。一点多钟,二十七架银灰色的日机从东方出现了,向着我们飞来。我太太忙着要我把头用手蒙起来,可是我却被好奇心所支配,反而把头仰了起来。恐惧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下蛋了!”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在那群飞机翼下,丢了一阵怪好看的小东西。随着轰轰的一片响声,响声相当沉重,比了以往听过的,好像着实得多,而且地都有一点震动。

  城里升起了一大堆尘烟,没有火光,在山头上望去,好像还远,在城中心似的。

  解除警报那天放得特别迟。当我们进城时一看,情形确是不妙。文化巷已经炸得不大认识了。我们踏着砖堆找到我们的房子,前后的房屋都倒了。推门进去,我感觉到有一点异样:四个钟头前还是整整齐齐一个院子,现在却成了一座破庙。没有了颜色,全屋都压在有一寸多厚的灰尘下。院子里堆满了飞来的断梁,还有很多碎烂的书报。我房里的窗,玻璃全碎了,木框连了窗槛一起离了柱子,突出在院子里,可是房里的一切,除了那一层灰尘外,什么都没有变动。我刷去桌上的灰,一叠稿纸还是好好的,一张不缺。所损失的只是一个热水瓶。这是难于相信的。一切是这样唐突,这样不近于事先的想象。

  “着了,着了。”我好像是个旁观者,一件似乎已等待很久的事居然等着了。心情反而轻松了一些,但是所等着又是这样一个不太好看的形景。我太太哭了,也不知为什么哭。我自己笑了,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

  和我们同住的表哥,到厨房里端出了一锅饭菜来,还有一锅红烧肉。饭上也有一层灰,但是把灰夹走了,还是雪白的一锅饭,我们在院子里坐下来,吃了这顿饭。麻烦的是这一层罩住了一切的灰尘。这一层被炸弹所加上去的,似乎一拿走,就是原有的本色一般。可是这是幻觉,整个房屋已经动摇,每一个接缝都已经脱节,每一个人也多了这一层取不去的经验。一个常态的生活可以在一刹那之间被破坏,被毁灭。这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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